这首偈子变“外物实有”为“四大皆空”,变印度的悲观主义、渐修主义为中国的乐观主义、顿悟主义,因而导致了佛教史上的一场革命,慧能也成了中国禅宗的真正始祖。自此,禅宗在中国大地上枝繁叶茂,被一千年来的中国知识分子捧为圭臬,融入灵魂,不仅成为中国人思想的一部分,而且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
一首偈子,何以产生如此大的影响?原来,印度禅宗认为,人的本性是污秽的,人生是痛苦的,人们眼贪好色,耳耽妙声,鼻爱名香,舌嗜上味,身触细滑,贪图金钱,爱好名望,希求安逸,这些都是痛苦的根源。必须通过戒、定、慧三个步骤逐渐达到绝对的幸福,最后成为无需语言而能进行心理交流的“佛”。可中国人的思想与印度人的不一样,他们认为,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,而“食色,性也(是人的本性)”,无可指责!根据中国人的这一观念,慧能提出:既然人心清净,那么只要拨去人们认识上的迷雾,清除主观的障碍,直指本心,就可立刻成佛。这样,就用不着修戒、定、慧三学,用不着苦行,用不着研读经典,只要念头一转,保持自然适意的乐观轻松状态,佛便在心中。
于是在中国,禅宗成为回避专制,对抗儒法,挣脱桎梏,反对异化,呼唤真实人性的人道主义哲学。它使我们啜饮生命的源泉,使人类从这个世界的束缚中解脱出来。它倡导自然适意、轻松自如的一种生活方式,“饥来吃饭,困来即眠”,“要行即行,要坐即坐”,丝毫不要克制自己的内心欲望。唐伯虎就自称:“饥来吃饭困来眠……世上闲人地上仙”。对中国人来说,哪有什么西方式的“to be or not to be”(Hamlet)的迷茫和对人生的质问,有的只是沉湎于生活,在生活中创造意境,调节心态,在暴政人治的环境中“享受”人生。
禅宗的基础是三无原理:无相原理–––––消灭万物差异。认为万物原本来自“道”,没有不同的性相,只是我们的知觉创造了五光十色的世界。禅就是要让生命和万物最终又融入“道”;例如,未参禅时见山是山,见水是水,这是从常人的分别心去看的;参禅后见山不是山,见水不是水,山水合一了;禅悟后见山还是山,见水还是水,不过,这时的山水都是有生命的山水了,融入了主观情感的山水了,生命与山水合一了。无记原理––––––消除矛盾对立。不存在正误、善恶、灵肉的隔阂,它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,如“湖中映月”,湖与月皆不能缺。无念原理––––––去除概念思维。反对理性逻辑,抽象分析,崇拜知觉、感性,凭感觉决定行为,为所欲为。
从这三无原理来看,中国人不仅是主观主义者,否定客观存在,还是感觉主义者,具有强烈的非理性的一面;这些都不适合于科学的发展,但有助于将生活艺术化,有助于艺术、哲学的发展。
禅学始终是作为儒家的对立面和互补面而出现的。唐人豪放、外向,轻视儒家,如李白“黄金白璧买歌笑,一醉累月轻王侯”,杜甫“儒术于我何用哉,孔丘盗趾俱尘埃”,此时,禅学初奠;宋人愁怨、内倾,理学盛行,向往精神自由的鸵鸟式禅风亦大盛;至明时,中华专制政治达到顶点,禅宗也形成“狂禅”之风,有的寺院因成为疯人院而被解散。李贽作为两大教主之一,倡导个性、童心、功利,主张“穿衣吃饭,即是人伦物理”,可以说,到明朝末年,反儒家专制之风日盛。汤显祖反对天理,主张人欲,歌颂“情”,提倡爱情至上,“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”;唐寅假装疯癫,放浪形骸,厌恶功名,这些都与儒家传统背道而驰。此时,禅师们呵佛骂祖,否定一切,只崇拜自己,语言上不合逻辑,胡说八道,行为上放荡不羁,为所欲为,甚至禅寺周围布满了妓院!这充分表现出中国人的世俗享乐主义思想,实际上,禅宗已经没有了宗教的束缚教条了,成为人们满足人欲的工具了。这种狂禅之风也影响到中国艺术,艺术家们如郑燮、王冕、朱耷、曹雪芹融主观精神于外物,崇尚个性,尽画些竹、梅、鸟、石,表现出孤傲的气质和天人合一的精神。可以说,中国古代专制愈盛,禅风愈烈,似乎禅宗就是为了反抗窒息人的专制统治而产生的,或者说,使人精神解脱的禅宗正成为专制政治得以发展和延续的条件,专制几千年不倒也有禅宗的“功劳”。难怪马克思说宗教是精神鸦片。
西方文化有两大来源,一是希伯莱的基督教,二是古希腊文化。前者神人分离、人与世界分离的思想,后者灵肉分离、感性理性分离、人与自然分离的思想,共同形成了西方的二元论:主体与客体、本体与现象、现实与理想、自己与他人、人类与自然的分裂,由此而发展起西方的近现代文明:主观主义,客观主义,现实主义,理想主义,民主法治,科学技术……。而中国人与此不同,他们取消一切矛盾对立,主张一元论(或称整体思维、混沌思维):天人合一,齐万物,齐生死,混淆感性理性、本体现象、灵与肉,由此他们感到洞察到了事物的本来面目,恢复了生命原始的活力,所以,觉得轻松喜悦。他们认为,没有必要到现实生活之外去寻找解脱之道,只在吃饭穿衣等世俗之中便能获得自由。禅理就在生活之中,离开了生活便没有禅!有个叫杨绂的人离别双亲,到四川拜访无际菩萨,大师告诉他应去拜访家中的反穿鞋子披着毯子的人。他回到家,深夜叩门,母亲高兴急迫中反穿鞋子披着毯子来开门。杨大悟禅理:佛即在家中,日常伦理即见佛心。
禅不仅主张返璞归真,回归现实,还关心人的自我觉悟,要求悟禅者自求、自证、自明,以顿悟或直觉的方式进入禅境。如此,虽然是在做平常的事,但禅师比常人心灵更加澄明,感觉更加真实,分明觉得自己是在与万物交流。可是,我们又无法说明到底什么是禅境,因为禅主张自信、自靠、不外依,只强调个人体验,不同的人对同一的事物可能有迥然不同的体验,所以,百人有百禅。在这里,一切偶像被摧毁了,佛不再令人膜拜,个人的尊严受到尊重。
禅宗还认为,不应自囿于人类的逻辑和语言的陷阱,而应让心灵处于放任状态,让潜意识随时突发出来。这样,禅的语言通常是答非所问,看似矛盾百出的,但这正是禅所需要的,因为禅就是要将人的精神自由化。一个和尚问赵州禅师: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?”赵州回答道:“我在青州时,做了一件七斤重的布衫”,这样的回答可谓是牛头不对马嘴,但它的确排除了逻辑思维,突出了人的瞬间无意识。
而且,禅的语言有时是游戏式的。据说,云门大师参了六年赵州“无”字公案,一日忽悟,作偈曰: